序/by 鵝頭舍 文/摘.聯合
虎毒不食子 ~
育養幼子真辛苦
虎死留皮
人留名
大太子波納羅,二太子提婆,三太子就是薩埵那(也譯為薩埵)。三人到園林遊戲,偶遇一虎生產,生下七隻小虎,因為沒有食物吃,無法哺乳,「飢餓窮瘁,身體羸瘦,命將欲絕」,母虎與七隻小虎都即將餓死。大太子波納羅告訴薩埵那說:「此虎唯食新熱血肉──」「新熱血肉」使人想起割肉餵鷹的尸毗王,古印度的捨身都從這麼真實的「新熱血肉」開始,而這四個字似乎不常見於儒家經典,當時初譯為漢文,不知對漢族的知識分子是否有極大震撼。
面對一群餓虎,有人願意把肉身給虎吃嗎?大太子波納羅說:「一切難捨,不過己身。」一切最難捨棄的不過就是自己的肉身吧!這是大太子的當下領悟。二太子接著說:「以貪惜故,於此身命,不能放捨!」是的,我們對自己的肉身都有這麼多貪惜,看到其他生命受苦,自己有悲憫,卻無法放捨。「捨身品」用了極特殊的敘事方式忽然轉入三太子薩埵那的發願──「我今捨身,時已到矣──」
我們其實很難理解薩埵那捨身的動機與邏輯,對漢族儒家教育而言,人與虎是對立的,只有「武松打虎」,卻絕無人捨棄肉身救虎的可能。
故事宣講至此,廣大信眾起了好奇。為什麼?為何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室少年,萌生了用自己的肉身餵給老虎吃的念頭。經文裡也有「何以故?」三個字的問句。聽講大眾都在等著答案。
薩埵那的思考不是從悲憫老虎開始,他想的是自己的肉身處境,──「處之屋宅,又復供給衣服、飲食、臥具、醫藥、象馬、車乘,隨時將養,令無所乏,我不知恩,反生怨害,然復不免無常敗壞,是身不堅,無所利益,可惡如賊──」「若捨此身,即捨無量廱蛆、瘭疾,百千怖畏──」他有了對自己不堅固的肉身最徹底的反省──「是身不堅,如水上沫,是身不淨,多諸蟲尸。是身可惡,筋纏血塗,皮骨髓腦,共相牽連──」
那個敦煌254窟壁畫的畫工也在現場聆聽故事宣講吧,他也想到了自己的肉身,這麼多憂愁煩惱,筋纏血塗,皮骨髓腦,這個不堅固也不乾淨的肉身究竟要做什麼?
還至虎所,脫身衣裳,置竹枝上──
薩埵那怕哥哥們阻止,支遣他們離開,回到老虎陷身的懸崖,脫去衣服,放在竹枝上。畫師聽著僧侶宣講,構思他的畫面了。
他開始在空白的牆壁上勾勒出輪廓,薩埵那跪在地上,高舉左臂,右手當胸,發了捨身的大誓願。經文的描述有很多細節,薩埵那在要跳下懸崖之前,忽然想到老虎已經多日沒有食物,身體羸瘦,已經沒有力氣行走,即使跳下懸崖,牠們也無法前來吃我,薩埵那因此想了一個辦法,用乾竹枝刺斷頸脈,讓血流出,方便老虎可以舐血,恢復體力,再噉食骨肉。
這是經文最聳人聽聞的一段吧,畫師眼中有了熱淚,他或許陷入沉思──「原來捨身是要有如此勇猛的誓願啊!」畫師在空白牆壁上勾勒了第一個薩埵那的形象「即以乾竹刺頸出血,於高山上,投身虎前,是時,大地六種震動──」,壁畫中薩埵那右手正以竹刺頸,高舉的左手,連接著第二個向懸崖跳下的動作。(圖一)
據說那時洞窟裡幽暗,洞口外的光照不進來,畫工有時用蠟燭火炬照明,也有時洞窟深處,氧氣不足,無法燃火,又怕燭火熏黑牆壁,便用小鏡片折射戶外的光,牆壁上閃爍一片鏡光,畫工在這一片光裡畫畫。
薩埵那雙手合十,縱身向下跳,他的姿態像今日跳水台上的選手,少年的身體赤裸,手臂上有手鐲,原來肉身的粉紅,年代久遠,變成暗赭色,輪廓的線條也氧化成粗黑,好像這身體要在空中經歷時間劫難,斑剝漫漶,一點一點消逝泯滅,然而在終歸夢幻泡影之前,還有最後的堅持,停格成牆壁上一片不肯消失的痕跡。
畫工用停格分鏡的方法處理了薩埵那連續的三個動作──「發願刺頸」、「縱身投崖」、「捨身飼虎」。
世界美術史的最高峰,然而這些無名無姓的畫工,留在幽暗石窟裡的輝煌作品,或許只是他們以身證道的一種修行吧!
他們其實是無數個薩埵那,肉身橫躺在永恆的時間裡,讓虎前來噉食,「骸骨髮爪,布散狼藉,流血處處」。近年敦煌石窟清理出當年畫工的居所,是比他們創作壁畫的洞窟還要窄小的石洞,晚間,工作一日的疲憊身體,就窩在那僅可屈膝容身石棺大小的洞中睡眠,然而或許他們羸瘦的面容在睡夢中是有飽滿的笑容的吧。
薩埵那最後的一個停格是橫躺在大地上,一頭母虎在噉食腰部,兩頭幼虎在啃食大腿。捨身者的身體像優美舞姿,一手後伸,仰面向天,完全像米開朗基羅〈Pietà〉雕像橫躺在聖母懷中的基督。(圖二)紫藍、石綠、赤赭,斑斕華麗。經文裡說薩埵那母親在夢中感應到太子捨身,她在夢中「兩乳汁出、一切肢節、痛如針刺」,「雙乳被割,牙齒墮落」,印度初傳中土的文學如此情感濃烈,如同當時壁畫,燦爛濃郁,愛恨糾結纏縛,肉身的省悟都在當下,沒有推拖。
敦煌北朝的洞窟壁畫沒有後來唐代壁畫的華麗曼妙,剛剛傳入中土的古印度繪畫技法,和毛筆書法式的流暢線條非常不一樣。這些北涼北魏時期的壁畫,使人感覺到悲願激情交纏的宗教捨身情緒。色彩濃烈奔放,筆觸粗獷,造型莊嚴渾樸。254窟的薩埵那太子〈捨身飼虎〉是北魏壁畫的傑作,一點也不遜色於歐洲文藝復興米開朗基羅西斯汀教堂的〈最後審判〉。茫然...發願、墜落、捨身,薩埵那太子的肉身救贖是曠世鉅作,只是敦煌北魏壁畫的工匠沒有留下姓名,早米開朗基羅一千年,在幽暗洞窟深處,一樣是度化開示眾生的偉大圖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