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擅於表達的弱勢 只是守著文明的基線 ; 守住體制, 期許的變革 , 而非崩解 ...
- - 看蔡詩萍與九歲女兒談學運 - -
我們要怎麼讓完全不同視野的孩子,完全不同選擇的孩子,
有一天,他們彼此間願意視對方為一條船上的人,是同屬於一個大家庭的一分子,
而非,越來越糟糕的,一個國家,兩個社會,永遠對立下去!……
反服貿學生占據立法院那段期間,我關注電視新聞時,偶爾,女兒會靠過來,坐在地板上,依著我,問我他們在幹什麼?他們啊,他們在抗議啊!抗議?什麼是抗議?女兒盯著畫面問。
抗議啊,嗯,抗議就是……嗯……我思索著,該如何跟她講這麼複雜的事。
又有一次,新聞裡一個可愛娃兒被老爸扛在肩上,頭上貼著反服貿標誌,在人群裡穿梭。女兒顯然感興趣,說她也要去看看。好啊。我沒反對,我只說等妳長大了,你自己可以決定要不要去。她還是看著我,不是很懂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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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念政治學出身的,家族中,又出了個曾經在黨外運動時就是領袖人物,之後更引領過反對黨上街頭、搞抗爭的親戚,我喊他舅舅,女兒要叫他一聲舅公,我怎會不清楚什麼叫抗爭、什麼叫反對呢?我當然也明白,多半的孩子,早在他們還沒有能力做出自己政治判斷的兒童期、青少年階段,他們的家庭、他們的父母、他們的環境,便常常滲透了他們的意識,影響了他們日後的判斷,這是一種政治社會化的過程。難以避免,也不必避免,因為這就是真真實實的政治社會。我們倒也無須太擔心,畢竟,人是活生生的靈性動物,終究他們會對自己的人生抉擇,做出自己認為對的判斷,對的選擇。保守的家庭,可能孕育出一個叛逆分子;自由的環境,也可能攪拌出一個極端保守派。於是我從不擔心,也覺得擔心是無謂的。只是,我常在想,我們要怎麼讓完全不同視野的孩子,完全不同選擇的孩子,有一天,他們彼此間願意視對方為一條船上的人,是同屬於一個大家庭的一分子,而非,越來越糟糕的,一個國家,兩個社會,永遠對立下去!
我一邊陪著女兒看新聞,一邊輕拍她的肩膀,我在想像,她將來可能的政治意向,她將來可能碰到的,她愛的男孩,說不定也就在這群孩子裡,或是他們的學弟。誰,知道呢?
她很小的時候,我就想像過一張家族的大合影。
畫面中,她的爺爺奶奶,她的外公外婆,居中坐著。兩側分別依偎著她,她的堂哥、堂姊,還有表姊。第二排,從中往兩旁站立的,是她爸媽、她二叔、她小叔與嬸嬸、她姑姑與姑丈、她大阿姨。
當然,若把家族網絡再擴大一些,她宜蘭的阿祖,她桃園的阿太、阿太公,等等,又是一大堆,像葡萄串般的客家親戚網、閩南親戚群、外省親戚組,每一家、每一人,都有著豐富動人的故事。
我曾說過,我女兒是道地的台灣姑娘、台北女孩。然而,她這身分,卻是兩條淵遠流長的家族家庭遷移史,歷經百餘年以上的遷徙流動,才停足於她身分證上「出生地台北市」的註記。
她的爸爸,我這一系的父親,比較單純。上推到爺爺這一輩,就推到海峽對岸的湖北那了。但我從來沒去過,爺爺離開後也沒再回去過,他年近三十歲,遇上桃園客家姑娘的我媽,雖然娘家疑慮,他還是娶了為愛勇敢蹺家的客家姑娘,一口氣生了三男一女。後來開枝散葉,多了媳婦、添了女婿,有了孫子、孫女。但她的奶奶那邊,論起家族史可就是遷台至少兩百多年以上的客家大歷史了。我小時候,去外婆家,總是為了分不清楚哪一位是誰,哪一位又是怎樣的關係,而被我老媽罵。到了我女兒去奶奶娘家玩的時候,她面對的,是層次更多、網絡更綿密的系譜,難怪她多數時都在笑,因為連我都要靠我老媽幫忙才釐得清,誰該怎麼稱呼,誰是誰的誰等等,至於他們的孩子輩,我女兒該怎麼叫,當然常常難倒我、難倒她啦。
我女兒的媽咪這一邊,家族史亦不簡單。吳沙率眾翻越高山,進入蘭陽平原,我太太家族無論是我岳父、我岳母,兩家在宜蘭的歷史都可以拉到清朝,他們胼手胝足,在蘭陽平原撒花結果,各自家族都人丁興旺。整個家族若都到齊,擺桌慶團圓,大概跟我外婆家差不多,沒擺上十幾桌,開不了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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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家族史,人多勢眾,是一回事,但對台灣,這塊歷經移民潮,遭遇不同政權殖民過的土地而言,他們各自心中是用怎樣的一把尺去衡量歷史的圖像、現實的理解,說真的,有時候,我置身其間,也不敢很有把握的說,我一定都了解;而我更不敢確切的講,我們一定都會因為「親戚別計較」而能泯除意識形態上的畛域!說實在話,真是未必。就好像,長久以來,我們各自對台灣前途的看法吧。
舅舅輩分高,投身政治,歷經險阻,親戚們當然常以他為榮,我跟太太結婚後,我長年在上海經商的岳父,尤其尊敬我舅舅的閱歷視野。我尊敬我舅舅,甚且在他曲折的選舉生涯裡,還多次不計成敗的協助他,不過我並不是每件事都與他意見一致。2008年我們各自支持不同陣營的總統參選人,他笑說他的外甥搞文學可以,談政治就外行了。意味了我的選擇不妥。我回答記者們,他是我舅舅,是我自小對政治感興趣的啟蒙人,我不跟他爭誰對誰錯,但我也是念政治學的,對台灣政治自有我的判斷。2008如此,四年後,2012再一次大選,我們依舊各有抉擇。我跟舅舅感情很親,他沒出國念書前,常到我家,總愛摸摸我頭髮,跟我聊天,他是我媽娘家最支持與我爸聯姻的親人。但我們對台灣政治,見解時合時分,從未因為是親人,而必須同軌;也未因為經常不同軌,而由親至疏。我們,始終是家人。
再擴大來看,幾個聯姻的家族裡,年長年幼的,知識程度或高或低的,事業閱歷或多或淺的,無論是誰,在台灣這樣動輒泛政治化的環境裡,每個人都肯定有自己論述政治的想法,都可以信誓旦旦的堅信,自己所想的,所堅持的,都一定是對的。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自認為對,那又如何坐在一起吃飯、聊天而不翻臉,進而還相互關切呢?
趨同、避異理念,維持基本的禮貌,是家族裡大夥維繫感情的最根本的一條臍帶,不這樣,一家人無法坐在一塊。
臍帶應該不止一條。從家族成員意識形態的分歧,到逢年過節可以坐到一塊喝茶、吃飯、聊天,乃至於碰到家族裡有大事情需要會商、合作時,大家終究必須面對面的坐下來,處理問題。除了親情、除了基本禮貌外,剩下最重要的,應該就是我們心頭深處,始終保有一道不必明說,卻能心領神會的共識:那就是台灣已經進入民主殿堂了,國會定期改選、總統定期改選、縣市首長定期改選;媒體十足的多樣化,藍媒綠媒,任君選台。人與人之間的政治觀點,再怎麼紛歧,他們彼此間一定也知道,反正定期選舉終會讓彼此的分歧在一個時間點上獲致紓解,這次不行還有下次。在這次與下次之間,你可以選擇完全避開煩心的議題,等待投票;你也可以投入藍媒綠媒眼花撩亂的時事評論,盡情宣洩自己的不滿!
這正是我們台灣人的驕傲,香港人羨慕,試著想學;大陸人讚嘆,完全沒機會。外國人豎起大拇指,感覺台灣已走進現代國家之林。
而我,對我女兒訴說這故事時,尤其會有感覺。因為她的舅公,一個農家子弟,卻在促成民主改革的路上,成為黨外運動、反對黨運動的催生者之一。而她的爸爸我,則因緣際會,在戒嚴、解嚴、本土化、民主化、兩岸和解、社會抗爭等一波波的浪潮中,親身見證了台灣社會的焦躁不安與奮力向前。
我會告訴她,她何其有幸,在兩個家族百年以上的遷徙、漂移後,在一代又一代,台灣這塊土地上早期移民、後期移民的努力奮鬥下,她終於一出生拿到的身分證,上面註記的國家,便已是一個民主公民社會了。她終將知道,這塊土地猶如歷經億萬年變動的地殼,仍在醞釀自己的命運,意識形態的板塊猶在相互擠壓,或小或大的政治地震,總是不時要震撼、提醒我們:台灣是一塊還在變化移動的地殼,地震難免,然而人心的聯繫與浮動程度,才是這塊不穩定土壤上,決定穩定的最終條件。
我希望我女兒了解這浮躁不安的土地,正是她生命的原鄉。我希望我女兒有一顆穩定的心靈,去迎接往後仍舊焦躁的政治地殼變動。我希望她愛的人,跟她一樣,即便出身於不同家庭,有著不一樣的政治認識,對台灣走哪條路有著不盡相同的選擇,但他們懂得回顧歷史、珍惜篳路藍縷的前賢與先輩們曾經費盡苦心開闢的花園。但,我不要我女兒因此而變得保守,不,她應該奮進,卻是在一條文明的基線上。
是啊,我們終將在反服貿的太陽花學運這一世代的憤怒裡,理解到一些過去不曾認真理解的年輕世代的失落感。他們確實以粗暴的方式,闖開了一道裂縫,迫使我們這些老靈魂,在驕傲於民主台灣、經濟台灣的成就感之後,徹底驚訝於年輕世代的毫不領情!甚至,當我們已經過於熟稔所謂民主的流程時,這群憤青也無疑提醒了我們,這種行禮如儀的民主流程,對某些族群、對某些最不擅於表達意見的弱勢,恐怕也形同是一種體制上的「合法藐視」!我們是該感謝。
(上)
談學運
可是,憤怒與虛無,砸爛體制與失序解體,往往也只是一線之隔。世代正義可以抗爭體制的失衡,卻不能彌補體制一旦崩解後,更弱勢族群的毫無寄託。體制,是維繫程序正義的平台。體制失衡、體制失靈、體制失效,人民應該憤怒。但我們不可能不依賴體制,反體制向來是年輕世代的特權,他們該反,而重點是維繫體制的老世代,要能積極回應以體制的改造。否則,便注定是一次世代對撞的悲劇,而非世代對話的開始!
太陽花學運落幕後,反核四爭執再起。靜坐絕食的林義雄,是我女兒舅公的老戰友,從黨外時期到民進黨階段。聲援他的藝文界人士,有很多是我多年的老朋友。我一邊關注著事態的變化,一邊在臉書上記錄著我的想法。這塊土地果然積壓了太多懸而未解,解而不一定有共識答案的沉痾。我回想那張想像中的家族大合影,我女兒父母的兩邊家族,延伸出去的數十個家庭、數百位成員,在這劇烈變動的政治地殼上,肯定還會持續的有不同意見,不同分貝的表達,可我們要不要繼續是一家人呢?要不要在針鋒相對、面紅耳赤之後,仍願意坐在一塊,思想起大家走過的路,然後努力去修正、完善我們社會的體制,使得制度維繫的正義,能真正落到每一個關心者的身上。
我女兒九歲了 - - 她比我幸運,生在這樣的時代,她的父母遠比她的爺爺奶奶更願意告訴孩子,這社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等她年紀再大一些,大到也會上街頭、支持她選擇的價值時,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跟她分析來龍去脈,而她也不知還願不願意聽?親如父女,亦將在價值的取捨上,有分道揚鑣的一天吧。有點感傷,卻是人生,是台灣政治地殼變動的宿命。
但她始終應該記住,我們、她們和不同意見的另一群人們,若要在這條船上同屬一家人,我們就要學著守住文明的基線、守住體制的變革,而非體制的崩壞。
(下)
強來的 革來的未來, 會更好嗎 ? !
過去安穩生活及和平世代交替 值得懷遠想念 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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